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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祖父书

来源:省总女工办 更新于:2022年1月7日() 阅读:

与祖父书

贺煜骁


祖父大人尊鉴:

上次给您的信恐是又没收到,故而一直未能等到回信。这一等,足足等了五年。五年里,我已为人妻、为人母,感受过生命延续的喜悦,也体验过命悬一线的无力。在监护室被唤醒的瞬间才明白死亡对于那个即将要逝去的生命而言无甚惧怕,真正的恐惧在于后怕,在于不停地回忆濒死时的情境、不住地假想,以及对人世的不舍,您说是不是。劫后余生的那月余时日,我时常设想抢救失败会是怎样情景,只一想到活着的人要承受无尽的苦痛摧残,便不由得战栗,这是您所不曾考虑过的。

过去的五年,整日忙碌且庸碌着,时日久了竟也疲惫不自知,对于期待回信的执念也就淡了。只是有了孩子以后泪点再次被拉低,有时看着小家伙想到他今世无缘感知来自祖父的宠溺是怎般滋味,继而想到自己,也就不禁泪涟涟。亦会有怨怼的时刻,不知您还在为何忙碌,以至于连捎信给我这点小事都总是不记得。我们祖孙两个还真的是奇怪得紧,永远都隔着些什么,却又深深爱着,至少我相信且不曾怀疑过,只是不知您是否怨恨了我。

还记不记得我第一次给您写信,那个时候我们隔着2块钱的车程,8毛钱的邮费。我读三年级,当时会写的字不多,看图写话都需要用拼音的,可偏偏您只认得汉字不认得拼音。我在信里一开篇就给您说,爷爷,如果我有不会写的字用了拼音的,您拿去让刘家姐姐帮您认一下。

但是,我是不是一个拼音都没有用到,不但完美的绕开了所有不会写的字,还声泪俱下怀念了一番和您一起生活的美好时光。坦白说,您当时感动不。

信写好了,邮差却难倒了我。我不知道地址要怎样写您才能收得到信。后来我仔细把信封了起来,委托小姑让她捎给您。可是她转手就把信打开读给表妹听,听着我对您倾诉思念以及对因任性而干过的蠢事表示愧疚和歉意,他们一家笑得前仰后合。然后还要告诉我,所有人都知道了我的那些糗事。我可怜的自尊被糟践得稀碎。只有您说,我的大孙女儿,文章写得真好。

第二次给您写信,我们依旧隔着2块钱的车程。我第一次把贴了邮票的信封塞进邮筒,惴惴难安,直到奶奶带话说信收到了,我才安了心。奶奶说,您收到信惊喜不已,读了又读,然后装进外衣胸口的口袋里,隔三差五还要拿出来读一读,逢人便要夸上一夸,我大孙女儿给我写信了,文章写得好着呢。

在那之后我可曾给您再写过信?我记不清了。但是我非常确定,您从来不曾回信给我。哎,原来您一贯如此啊,真是个傲娇的老头儿。

写信这事过去不久,老宅子也就通上电话了。六年级的寒假,是最后一段我们一起生活的时光。那年冬天,天气分外阴晦,好像从没有见到过阳光,直到我被送出门。

我想起5岁时妈妈接我回家,我也是那般歇斯底里地哭喊。后来您说,您几乎就要忍不住了,想要追出来把我从妈妈手里抢回去,不就是上学嘛,哪里不能上了。

那天我真真是殷切期盼着您能忍不住呵斥她们,或者拉住我的手。可是,爷爷啊,那次您怎么就舍得放手了呢。如果您知道放手意味着什么,您还会放开我吗。

最后一次打电话给你们,奶奶让我听话。我就真的听了,自此不曾再打电话给你们。我们之间隔着3块钱的车程,以及一扇模糊的车窗。

爷啊,您说,我到底是太听话还是太不听话了。

隔着那扇窗,我看着您日渐式微,却无能为力。再后来啊,我们隔着胶片,您在镜头前嚎啕大哭,我在胶片外痛不能自已。

05年我终于回到了老宅子,炕上那个痴痴癫癫的老人,你们让我怎么相信真的就是您啊?

只有那藏青色的中山装依旧。

再后来,我们隔着35块钱的车程,恍若隔着银河,直到08年再见。

我终于明白,这许多年,一应神佛皆负我,谁都没有给我怜悯,谁都没有给我慈悲,白瞎了我这多年的香火与虔诚。而我,却把最决绝的背影,最无耻的嘴脸给了您。

给您守灵的时候,我跪在您脚边,感觉您还在,还活着。我想发疯、想喊他们来确认,但我知道,任凭叫谁来都只能糅碎我的心脏。我一直一直守着您,可是您看不到了。

我听着他们喊,哀。听着他们喊,起灵。看着您的棺木被抬出门,被抬出巷子,被抬上灵车,我扶着纤绳就像小时候您牵我的手……

爷啊,我怎么可能想象得到,今生今世我能陪您走的,居然只能是这最后一程不归路。爷啊,当那一抷黄土落下,我们真的隔着整个天际了。

每天夜里给您写信,写了100天,哭了100天,暂停了100天,只盼您能托梦一二,可您却音讯全无,想来您是真的恼了我的。

我时常在梦中哭到惊醒,却又不记得梦见了什么,只记得悲伤,只记得痛,许是您来过了,却又不肯让我心安。一十三年了,只有两次依稀看到您的侧影,都还是病着的样子,杀人诛心亦不过如此。

学龄前的事儿走马灯一样不停的闪现,却完全记不得更年长时候的人事。可能是刻印了太多与您的故事,删除了其它有关隐忍的记忆。我能清晰记得在您身边的一应小事,记得一颗青枣,记得一条小鱼,却记不得在那大院里怎样的度日如年。我记住的是有关所有与您一起美好的回忆,您呢,您记得的是什么,是我的不孝还是绝情。

我记得小时候每次见您都要替您打抱不平,说爸妈私底下管你叫老太爷,不叫爸。您听了也都只是笑笑说,嗯,叫什么都一样。爷啊,您知不知道,我现在多希望能再叫您一声,哪怕是叫您一声老太爷,让您瞪着眼打我一通也好。

奶奶走了以后,我再也没去过老宅了。甚至路过时连远眺一眼的勇气都没有。我私心里想要回去看看的,那里承载着我毕生的欢乐,也承载了极致的悲痛。我想看看儿时在您身边受尽宠爱的孩子,更想看看年富力强时候的您,看看那个被山沟里的乡亲们翘首期盼着的打井能手是怎样的意气风发。我也是直到悼唁会上才知道原来您的功绩并不在于那枚珍藏的抗美援朝功勋章而是在人心,悼词里说您打的井不曾有一口是枯井,造福桑梓无数。可是,爷爷啊,我不明白为什么一个人青年时为国效力,负伤回乡也能造福十里八村,却最终得不到福报呢。缠绵病榻十余载,傲骨与尊严一并被消磨殆尽。生命的本质是残忍么?要是您不曾养育我该多好,没有百般疼爱过,想必便不会心痛了吧。如此一来,您又是否能好受一点呢。

爷爷,距离我上次写信给您已经五年了,您是觉着一直不给我回信,我便能慢慢淡忘了么。一段刻记在骨子里的记忆,一个用刀镌刻在心里的人,您让我怎么淡忘。别闹了,捎个信回来吧,老头儿,我太想您了。

乞赐

钧复!

孙叩

辛丑暮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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